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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描写民间武人李尊吾谨守不成家、不守财、不授徒的师训,苦修独行道,却遭逢八国联军洗劫北京之变,从一个人的抵抗开始,历经十年人生创痛与变故,达到武学巅峰,并在民国初年建立武士会、成为武术一代宗师的传奇...
本书描写民间武人李尊吾谨守不成家、不守财、不授徒的师训,苦修独行道,却遭逢八国联军洗劫北京之变,从一个人的抵抗开始,历经十年人生创痛与变故,达到武学巅峰,并在民国初年建立武士会、成为武术一代宗师的传奇,显影有清一朝的民间结构、满汉权变、佛教隐情。
铁人铁眼铁鼻腮
1900年夏,京城空气里弥漫着怪诞的甜味,一对姐妹在家中即将自杀。
房梁悬下的是麻绳,财力使然,家中没有韧度能吊住尸身的上等绸缎。当她俩要蹬塌脚下凳子时,一人跳窗而入,语音疲惫:“晚死一个时辰吧!我五天没合过眼,守着我,有毛子闯进来,你俩就大叫。” 言罢扑在地上,当即响起鼾声。
姐妹呆立在凳子上,脖颈上的绳套不知该不该取下。毛子,是洋人。
来人身下压一柄长刀,布店量布尺子般窄,布满锈迹,只在刀头一寸有锐光。小腿裹黄布,以红条绑扎——义和团的标志,两个月前,京城街面上都是黄裹红扎的小腿,现已绝迹。
姐妹踌躇该不该从凳子下来时,窗中跳入了第二个人。他矮小单薄,如未发育的十三岁少年,却有着三十岁人的厚实头颅,成熟的鼻梁眉弓。
他也黄裹红扎,手托一条黑物,竟是马场切草料的铡刀刀片。铡刀分刀片和木槽两部分,卸下的刀片重九斤四两,顶端与木槽连接的孔洞犹如鱼眼。
因是铡草之用,刀柄很短,刀身硕大。手握这样的刀柄,无法抡劈,拎着也困难,只好一手握柄,一手托刀背,如抱着一条成精的鲶鱼。
传说鲶鱼可以无限生长,一丈长的鲶鱼会上岸吃人。他对脖套绳索的姐妹视而不见,恭敬跪下,向趴地睡觉的人道声“师父”。
睡觉者侧身露脸,颧骨利如刀削。他已是老人,黑发居多,而胡须尽白。一身土尘血污,胡须却洁净如银。江湖常识中,这样的白胡老人体能旺于青年,必有毒辣手段,遇上便要回避,万不能招惹。
“师父,街上传言,程大爷中枪死了。”
“老程是高功夫,在胡同里偷袭毛子,占着地利,枪子打不上他!”
“说是砍了三个毛子,往房上窜时,辫子挂住了檐,一帮毛子赶来开的枪。”“老程是精明人,抡刀上阵,还能不收拾好辫子?俗人瞎编的,别理这个!”
老人接着睡了。第二个来人转向姐妹:“师父睡觉,有我护着。你俩要上吊,就上吊吧。”
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已一月,入城时特许士兵抢劫。这条胡同偏僻,洋兵未及寻到,但胡同里有几户已全家自杀。丈夫陪妻子死,父亲陪女儿死。
姐妹对视,姐姐:“早死早干净,别让毛子污了身子。”妹妹用力点头,整好绳套后,眼中一湿,问第二个来人:“刚才你讲的是城南教八卦掌的程大爷么?”
第二个来人哼声应了,妹妹:“早听说他的大名,扛着刀在房上走,见了落单的毛子就跳下来砍。”姐姐:“有程大爷给咱俩报仇,还怕什么?”
姐妹俩闭眼,便要踹凳子。卧在窗下的老人咳一声:“东来,你也五天没合眼。两位姑娘,晚些死,让他也睡会儿吧。”
转眼黄昏,姐妹坐在凳子上,守着沉睡的师徒。他俩趴着,如同两具倒毙街头的死尸。常年骑马的人才有此习惯,骑马累的是后腰,躺着会疼。
姐妹脚边点了三炷香,为破空气中的甜味。街上腐尸的味道。
妹妹忽觉后颈一凉,姐姐变色,窗口无声窜入第三个人。来人穿教士的黑袍,袍料为厚麻布,在炎热的九月,套着这身衣服,体质弱者会晕厥。来人脸色惨白,缩着双肩,似乎嫌冷。
他拎一柄蛇鳞鞘宝剑,头上盘着辫子,是河北地区常见的一类面孔,狭眼高鼻,下巴方硬。妹妹鼻翼耸动,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,细闻,似乎又是药香。
趴着睡的师徒同时坐起,姐妹才想到,她俩忘了大叫。
教士晃着肩:“李尊吾、夏东来——你们师徒俩把洋人杀慌了,怎么收场?是像程华安一样战死了事,还是现在出城,多活几年?”
李尊吾攥住腭下白须,喃喃道:“老程真死了?他是有名的机警,在咱们这辈人里功夫是拔尖的,怎会因为自己的辫子送命------洋人杀不了他,杀他的是你!”
教士肩膀抖了一下:“他把洋人杀慌了,瓦德西统领指名要除他。”
他在屋顶上盯了程华安两日,心知程的机警,一直在百米开外,不敢跟近。民间传言与事实一致的是,程华安那天杀了三个落单的洋兵。不一致的是,程没能窜上房,不是辫子挂住了房檐,而是身体悬空时,被伏在房檐上的他刺了一剑。
李尊吾哀叹一声,教士劝慰:“形意门剑法,只是一下。等大批毛子赶来开乱枪,老程早死了,没遭罪。”
李尊吾垂首:“师父传的剑法太霸道,我一直不敢用剑,出师后只是用刀。”教士惨白的脸上折出笑褶:“师哥,您是北方出名的刀法大家,门内人却知道,你不懂刀,你的刀用的是剑法。”
李尊吾:“形意门传枪不传棍、传剑不传刀,放弃横抡,只取纵进。师父没刀法,我是不懂刀。”左腮惊觉刺辣,是徒弟夏东来的目光。
教士干笑两声:“你师父没跟你讲过这些?别怨师父糊弄你,形意门传艺自古吝啬。跟师父不跟到老,得不着真的。”
李尊吾叹口气,招呼夏东来向教士磕头:“这是你师叔沈方壶。”
夏东来:“他杀了程大爷!”
李尊吾:“先论辈份,再讲恩仇。”
夏东来作揖、深躬、单跪、双跪,层层加礼,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。沈方壶作态要扶,手到肩膀却不扶,只是搭着:“你知礼,起来吧。”
李尊吾仍坐在地上,沈方壶蹲下,老友叙旧般:“你也是瓦德西统领指名要的人------你出城就行了。”一指夏东来,“他的命留下。”
李尊吾笑了,哥哥对弟弟宽和的笑:“我这个徒弟虽未得我真传,也有十年苦功,你有把握对付我俩联手?”脸色转瞬阴冷,“犯不上联手。我的功夫本就大过你。”
沈方壶以蹲姿后撤三米,缓缓站直,宝剑出鞘。李尊吾蹦起,腰胯蚂蚱般富于弹力,尺子刀握在手中。
刀身污锈,刀尖银亮。
宝剑上端有一块暗紫色,是干了的血迹。
沈方壶竟有些许羞涩,李尊吾知道,那是程华安的血,程是享三十年盛名的一代高手,杀程的荣耀,令他不会再擦这柄剑。
持刀的手臂不动,胸口内凹,李尊吾向剑上血痕浅浅鞠躬,随即脊椎挺直,恢复对敌之姿。
李尊吾:“四十岁以前,我是以刀用剑,的确不懂刀法。四十岁以后,我的刀便有了刀法。师父定的,我是形意顶门面的徒弟,这辈人里,看形意就是看我。但我得了八卦的东西,老程给的,开阔了我。无缘报恩,他的仇,我要报。”
沈方壶眼神空洞,点了下头。李尊吾话锋一转:“形意拳硬打硬进,八卦掌拐弯抹角,所以形意用剑、八卦用刀。东来,我没传你形意剑,但也没糊弄你。你会的,是程大爷的八卦刀。”
夏东来体腔一声闷音,如水桶跌进深井,随即捧着铡刀,向沈方壶剑上的血痕长鞠一躬。
姐姐拉着妹妹退至西墙。